天元四年·9月24日·昼
“从她靠近汉姬城郊的时候,我就已经开始追踪了。”
这句话写在通讯信纸的第一行,被翻过去的页面也很多,恐怕这种联络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。走路的同时一边写字还不能跟丢目标,真是有点费劲。
没人能看懂GM拿着记号笔,怀抱夹纸板的架势是打算做什么,这些工具更像是到车间和仓库里采集数据才会用上。
但是周围都是些休闲玩家,来享受生活的那种。只要GM的身份是安全性质的白名,就没有危险可言,他不管干什么都没人会在意吧。
在公共场所休憩游玩的人们,并没有走上拥有战斗能力的冒险职业道路,或者说早已放弃了。
所以GM在跟游戏开发者讲话的方式,他们也是完全看不懂的。
GM倒转着记号笔,用另一端的刷头扫过记录纸的下一空白行。和游戏开发者对话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,就像现在这样。
从墨刷的滑动过程中,握着笔杆的手能体验到连续的起伏异状,就像驾驶员轧过减速带那样。
然后,就能看到从涂墨条里镂空出来的字样。
“你是不是离她有点太近了,这也算是追踪?”
字迹从没有被墨迹染上的区域,以字形的空白样貌凸显出来,这是负责维护更新的开发者的意志所撰写的言语。
还是不能习惯这种交流方式,比本世纪初的聊天软件还要麻烦啊,GM这样想着,接下一行写道:
“不要去隐蔽,要排队,人生没那么多时间给我盯梢。她连一点儿反侦查意识都没有,或者说,她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,把我彻底无视了。”
“唔......还挺有大Boss派头的,不愧是学到了天元术的幸运儿,连气场都被提升了吗?试着读取一下她的游戏ID吧。”
这样在信纸上靠写一行刷一行,反复的低效读取对话内容本身就很无聊,而且GM直到现在还没有理解开发者到底在策划着什么把戏。
“「璀链」,我一开始就从她头顶上读出来了。还是白名,没犯过事儿。”
“能力可以后天赋予,但是ID却只有一次设置的机会,至少起名字这方面合格了。”
“如果起个什么XX点艹全服,或者XX拽少之类的ID,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。对了,你说她能帮你减轻工作量?”
“甩锅也是需要技巧的,我亲手编制的技能书,出现位置设定在龙脊原。恰好距离那儿最近的聚落就是汉姬城,所以我才找上你们这边帮我盯梢。从她赶路的速度来看,恐怕她有着很急切的目的要付诸实施才对。”
“你说过她会搞事,可是你没办法决定谁先发现「天子印」啊,对她完全没做了解。”
“你头发短,见识怎么也不长啊?你知道人在哪两种情况下,会变得肆无忌惮吗?”
“我不喜欢捧哏,你直说吧。”
“第一,扎堆合流达成共识,却没有领导者;第二,人格和三观没有成长,却突然拥有了强大的力量。”
GM没有多说什么,用笔刷扫出了更多的行数,让开发者继续滔滔不绝就行,免得把人跟丢了。
“前者会让集体沦为乌合之众,敢干一个人不敢做的蠢事,后者则会迷之自信,企图以前所未有的规模,去实践她力量不足的时候做不到的计划。”
“璀链就属于后者?”
“人都是有共性的,她会让我名正言顺的重拾削弱游戏数据的权力,就让她得意到10月1日季度例行维护那天好了。”
“稍等,她好像有想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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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全息体感网游的世界里活着,可以说是很幸福的第二人生吧,但是有人不这么想。
这里是汉姬城内用于休憩和玩耍的公共场所。
虽然被轻松而愉快的幸福感填满,但这些眼神的本质是可憎的。
不应该被保佑的,建立在痛苦之上的快乐。
光是想象他们没有廉耻和爱心,以爱的名义却行使加害之实,就让璀链焦灼的内心像被煎炸那样痛苦,沸腾的油浆冒着碳化的滋滋响声,流进她的每一根血管。
复仇是这个世界上最空虚的事情,就算再怎么报复有罪的人,那怕是碎尸万段,也讨还不了失去的完整如初。
四年来的时间里,那些就因为不是保护动物的归类,而被肆意的混淆了电子元件和肉身的界限,究竟被那样的分裂和撕扯摧残到了何种程度?
一想到这里,恐怕都应该清楚,只要选择了领养一只动物(高级保护动物是禁止领养的),就等于在充当已经数量多到两只手都算不清的加害者里面,又添上了一个分母。
跟他们现在抚摸宠物的慈爱与祥和不同,如果再过几年,手边的玩伴如果由于脑部的病变而显得呆滞和狂躁时,不用多想,玩够了就抛弃掉是显而易见的。
璀链的童年时期,正好是城市化的高度发展时期,不仅要从外部扩大建设规模,还要从内部优化结构,欣喜若狂的拆迁户毫无留恋的搬离了原本老旧的房屋,尤其是低层住户,没有经过多少思考,就将他们豢养的狗抛弃掉了。
在即将拆迁房屋附近的垃圾箱,成为了弃犬们争食撕咬的场所,当然不可能吃饱,往这里丢剩饭菜的人很少,即便没有吃饱,被饥饿折磨的不敢随意跑动的宠物狗们,都会在原来的门前,找一处没有碎玻璃渣的位置乖乖的蜷缩成一团。
甚至在昏暗的灯光下,误认为那是一堆又一堆奇怪的泥土的孩子们不慎惊扰了它们,也不会报以吠叫。
每一条狗都试图在等待主人回来之前尽量保留体力,不出意外,它们会在路人稀少的环境下饿毙,如果能撑到最后,应该会被捕狗队擒获并处理掉。
这种事璀链看的不少,因为她就是那些路人中的一个,重新规划的城市必然要从偏离主干道的老区开始改造,连附近的公园里都已经设施布满斑斑锈迹,无人看守。
除去零星的老人在街边下象棋晨练,这里简直就像死了那样安静的连风声都听不见。
想象中的灰暗环境和眼前的有很大区别,这里是汉姬城中心地段的市民公园,午后的和煦阳光洒在草坪和咖啡桌上,虽然不像真正的世界那样有很多讨人喜欢的孩子在玩耍。
但是作为难得的休憩场所,这里深受玩家们的喜爱。
并不是只有挑战自我才算唯一的消遣途径,比如这些衣着光鲜的家伙,自认为逗弄着的小猫小狗抬起前肢去舔舐他们手心的奶油,是一种优雅姿态的成年人必备的风度。
正如他们自我标榜的成熟那样,非常明确人权和物权的不可逾越之鸿沟,所以将自己拥有的宠物看做一种消耗品也是非常平淡自然的。
早已看穿了他们虚假的爱心,这种精致而小资的故作从容根本打动不了她,璀链信步上前,压抑住满腔的怨恨和愤怒,在脑子里的血液即将沸腾之前,做了最后一次劝告。
“他的神态看上去比数据库写的要自然很多,对吧。”
和璀链阴郁的眼神相似,即使她不肯当场发作,声音的违和感还是吓得对方抬起了头,因为听上去就像,从深山石洞里吹出,没有接受过光照的清冷凄风。
“现在有闲钱养宠物的,肯定不会去玩没档次的货色,大家还是比较喜欢栩栩如生的真货......”虽然难以掩饰紧张的神色,但是趁着答话的机会,游客还是飞快的确认了一下她的个人信息。
头顶闪烁着只要被注视到,就会变得更加醒目的倒三角银色符号。
是白名,绝对的安全。
如果她真的同自己了无生气的话语那样,不把眼前的人当作人类来看待,恐怕抱有那种危险思想并且付诸实践的家伙,根本不可能穿过城墙,走到他的面前来。
一想到这里,游客的胆量陡然变大了。
“那么,你也知道它被更多的人豢养吧,那样显然是不妥的,请你放弃饲养回收数据,换上模拟的宠物也不错。”
听上去十分可笑,是的,这完全就是没头没脑的瞎扯。
游客这才开始打量她的全身,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。
的确是一个突兀的存在,尤其是在这个盛夏的末尾时节,她的气质简直就像一座大冰块那样。
象牙般通透洁净的披肩下,是铅灰色的无袖连衣纱裙,而这个女人的脸色找不到一丝红润,仅有的血色来自于手臂和脸颊上隐约可见的静脉血管,看起来像营养不良一般。
及腰的纯白长发也让人联想到冻结的瀑布,脑后梳起的发髻上插着两根簪头被细银链条串在一起的长簪。头顶有两只青灰色短角,尖端殷红。
和龙的角有所区别的是,没有鹿角状的分叉,更接近于战舰舰桥上的测距仪,可能是一种头饰装备。
“不可能!”
被断然回绝了,这也是意料之中的。
“凭什么要回收我养的狗?又不是你养的!再说了又不只是我一个,你打算找到每一个饲主,让他们统统放弃?别傻了,你这问题让自己显得像个弱智!”
璀链的神色没有明显的变化,满意了?感到震惊?或者什么感想都没有。
“你养的,你确定?”
饲主没来得及反驳,发生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。他豢养的中华田园犬挣脱了缰绳,窜到了璀链的怀里。
单膝着地,半跪着蹲下身子将柴犬迎入怀中,璀链的眼神也舒展开来了。说来也很奇怪,田园犬在看到她之后,表现的非常活泼,甚至亲昵的抬起了前爪。
像是要回应它的殷勤与默契,她也用手托起了它的爪子,并且抚摸着田园犬粗粝的棕黄毛背。
一般来说,宠物犬不会这样自来熟吧。
且不论是用数据引擎编写的程序制作的廉价宠物犬,那些和玩家一样,用全息体感终端导入了真实意识,比程序更加自然生动的高价犬,也不可能像人那样,懂得主动去接近陌生人才对啊。
“朵朵。”
听到这个温柔的声线就开始止住叫唤的田园犬,得到了她珍视一般的尊重,在努力抚摸了几下以示宽慰之后,趁着田园犬暂停叫唤的空档,她接着说道。
“你的毛还是这样扎手啊,要反复揉好多次才能顺那么一点点呢。”
她在跟狗说话?
“四年过去了,你见到我却还像几天之前一样,果然我们无论走到哪里,都还是相互熟悉的吧。”
似乎被重逢般的喜悦情绪所感染,所谓的四年分离让她的内心深处变得柔软。
“没有气息,没有特征,这些都一点也不妨碍。就凭你能把我认出来,我就知道,你没有把我忘了。”
紧紧抱着田园犬的她,像是要把它勒到怀里一样用力缠紧,田园犬的嚎叫也更加短促响亮了。
“能做的这么栩栩如生,这肯定不是程序编写的吧。”
饲主懒得回答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,他现在只能体验到爱犬公然躲进他人怀抱的羞辱感,必须教训一下这条不知忠诚为何物的畜生。
然而他扬起的臂膀再也难以挪动分毫,被璀链轻而易举的抓住手腕不能动弹。
“让你不顺心了就要揍一顿是不是?杂种!”
完全舒展开来的欣喜眼神不知何时又收了回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丝毫不容他人保留意见的决绝和抗拒感。
“要不要把你的意识也均分一下,剥离成一万甚至几十万份给别人养着玩儿,直到脑子烧坏了如何?”
“我又不是畜生,别把我跟那条狗相提并论!”
“你如果豢养一条数据程序编写的宠物,我倒还可以原谅你。”
“你说那种烂到家的模拟引擎?养惯了狗的人会察觉不到那种呆滞和拙劣吗,可笑,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样!”
在这个男人的生命走入倒计时的关头,他仍然不知道,璀链才是这只田园犬现实中的主人。
已经不想再和他废话了。
“啊啊,你说得对。那么在告别之前,我问你,你有把自己的孩子带进来玩吗?你的妻子呢?你的父母和亲属呢?”
“这不关你的事情,他们都在现实中好好的,更何况我还没有女朋友!”
“那就放心了。”
像是确认了自己的恶意可以打开闸门那样,璀链浅浅的展露出了笑容,即便要夺去眼前的人的性命,她仍然以嫌恶的态度,将对方拒之于千里之外。
刺眼的朱红肆意倾倒在地上,是血,被切开的伤口都会产生这种特效,真实的程度让人害怕,每个第一次看到地上有斗殴之后产生的血迹的人,都会本能般的抗拒那种认知,把它和医疗过程中产生的血液划上不等号。
宁愿相信那是红油漆而不是血,以此来回避惊人的不适感,大概就做的像这样真实。
被砍断了手,喷涌出的鲜血,也同样不被伤者所接受。但是模拟到逼真程度的痛苦不失时机的警告他,你真的被砍了,没错,而且血流的很多,如果没有治疗,用不了多久就得死。
“啊啊啊啊!我的手!”
然而没有人来救他,惨嚎没有吸引任何见义勇为的路人,他们被惊吓着四散逃窜。
就这样,因为意识被强制模糊而跪倒在血泊里的将死之人,发现了他刚才没有找到的东西。
那是一个血红色的倒三角徽记,取代了之前他确认为「安全」的白符号出现在璀链的头上,这个符号比白色徽记要扎眼得多。
根本无法忽视它的存在,只有在这个世界肆意伤害他人才会拥有的警告标志,这种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过的人,被称为「红名」。
换句话说,璀链是第一次杀人。
在弥留的意识里勉强挣扎出来,他突然理解了璀链的话,也就是说,她还要将更多的人也杀掉,谁养具有意识的宠物,就杀谁?
“这个世界我知道没有地狱,很可惜,如果有的话你肯定要去那里赎罪,相比起你带给动物的痛苦,我只是让你滚出了这个游戏而已,不划算,但是加上你的痛苦,好吧,也算成交。”
“还有,不光是你。”
璀链看待陷入昏迷,即将被补上一刀的半死之人的神态里,找不到憎恨,也没有怜悯,恐怕在她的视角想来,这个被杀的家伙不配被赋予人格,只是被屠宰的牲畜那样卑贱。
“我会让更多的混账随你而去的,你先到登出的行列排队吧。”
从尸首里不需要拔出凶器,准确无误的刺杀让对方没有留下弥留的话语,璀链对将死之人的漂亮话和哀求没有收听的兴趣。
随着剥离式的粒子崩解,最终化为揉碎的飞灰,用来行凶的道具也现身了。
那是与璀链的手臂同样长度,从她的手腕位置延伸出来的金色刀刃,带有震颤辉光的虚幻感,很明显那不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装备,而是类似没有实体的能量剑。
这种特有的灭亡方式抹杀了死者在这个世界的一切,「天元年代记」所遵循的生命观念就是仅有一次机会。
当他被璀链杀害的时候,其意识陷入完全的沉睡,等待游戏结束时与幸存的玩家一起登出。
当然了,虽然说不上是陪葬,但是那条柴犬同样被回收了,其身形崩解为飞散的光点,尽数化为虚无。
还有更多的人注定要倒在剑下了,璀链听到了警报声,相信接下来又有不少人会被她消灭掉。
是的,复仇有何意义?
但是只要还有人通过在动物们,包括自己的爱犬头上粗鲁的扎进吸管,贪婪的摄取建立在摧残至死的痛苦上的**,就没有让这些人活下去的理由,他们要一个不剩的被杀掉。
被自我定义的正义攫住身心的璀链,此时此刻就是这么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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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是丧心病狂啊,这个女人。我还要继续跟踪吗?”
用墨条刷扫着信纸的GM慨叹道,不过他并没有躲得太远,璀链并没有对他出手的动机。
“不必了,她的表演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,只是可惜了一把韭菜,本来应该是镰刀来割的,如今这世道,韭菜都开始互相伤害了。”
“红名在城里胡作非为是绝对不受欢迎的,我们GM公会该怎么办?”
“告诉你们会长,躲起来就行了,她闹大一点对我有用处。”
“寻霞洲不知道这件事,他迟早会组织玩家和NPC们抹杀掉她的。”
GM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了,写字速度都锻炼得超快了。
“开玩笑,把「天子印」那本技能书啃完了之后,全服务器能打得过她的人?不存在的。”
“我们汉姬城还是有一批高手的,光是仅有的两个建制师就都在这儿。”
“那种程度的角色也不过是我设计出来的作品而已,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呢,虽然有点可惜就是了,那两个建制师人呢?”
“你激动的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吗,今天是建制师考试啊,她们应该还在复试测验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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